娄烨和情欲中时代

作者

Yiwen

编辑

往事如烟

从《颐和园》开始，娄烨标志的情欲与时代结合的创作意图就大胆显现，新作《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更是糅合了类型犯罪元素、多线叙事、时间跨度，将叙事野心与创造力近一步升级迭代。熟悉娄烨的影迷知道，《颐和园》、《春风沉醉的夜晚》，《浮城谜事》到《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以下简称《风雨云》），梅娄组合已在超十年跨度间成为影迷心中独树一帜的经典叙事标杆。扑朔迷离的情欲交织，潮湿晦暗的南方，躁动与精致的交叠，似乎无一不透露着这一作者性的连贯。

然而，《春风沉醉的夜晚》之后的娄烨在人物的情感叙述兴趣上似乎经历了重大转折，无论是在情感关系还是情欲心路上，《浮城谜事》以及《风雨云》都与《颐和园》、《春风沉醉的夜晚》截然不同。可以说，《颐和园》以及《春风》中的情感关系是游离而自我的，《浮城谜事》后的人物关系与情感关系则趋向恒定而闭合，人物也开始由恋己而转向明确恋他。后者由此显得更为理想化，而这情感的理想状态在现实基调的烘托之下不可抑制地呈现出缺乏情感逻辑细节的奇情。

无论是《颐和园》当中余虹的日记，还是《春风》中秦昊角色游离的情状，都蕴藏着爱情关系的游荡状态，在不具有绝对对象的情状迷离中，个体的特殊性与疏离感被发挥到了极致。我们无法判断余虹的情欲是否对向周伟，抑或周伟不过是余虹情欲的投射；我们也无法判断秦昊在书店老板及陈思成角色中的情感归属，及三人行中他与情人、情敌之间的态度。这一种游离，高度个人化，诗意，浪漫，也并不脱实。如在德勒兹《运动-影像》中描述影像所表达的独特情绪，这一种情状，在涌动却未有明确接受对象的四散状态。娄烨早期作品中涌动这样的情状，既在《春风》结尾十分钟秦昊在街上游走的时候，也在《颐和园》结尾余虹与周伟海滩边出现，交错无言中。在用影像呈现的灵动中，人物背后的时代虽起到了加推助疏离的作用，但人本身的陷入情感的状态始终具有超脱时代的“永存性”。

或是这一种“永存性”使娄烨影片屡屡展露出不向为时代而作，只为个体记录的单纯。其实早从《苏州河》开始，娄烨影片中流动的情欲灵动就使得时代背景不自觉沦为一种次生，不能说换一个城市，一个时代，一个国度，这种人的状态就不会发生，事实上它无处不在，甚至没有一种政治或公共生活可以治愈或满足。也许这正是有人说娄烨摄影机一直在青春期的原因，但我认为着这一真实更贴近人的真实样貌。在充分向内的心灵捕捉里，自身与世界的距离缩到最小。个体的内心成了显色，外界的变动充其量只能是隐色。

在《浮城谜事》与《风雨云》中这种人之情感的“永存性”虽然也得到了少量保留，《风雨云》之中的三人行更是将《春风》中的三人行进行了自我构建，但是当娄烨的文本更转向现实、时代记录的时候，个体情感的暧昧与复杂性还是发生了不可挽回的萎缩。在《风雨云》中，有两场经典的三人行片段，一场是宋佳饰演的林慧从医院出来，与张颂文饰演的老唐、秦昊饰演的姜紫成去接她，随后三人挤在一辆轿车后排，林慧唱歌并搂住二人；另一场是林慧失手杀人后，与姜紫成焚尸，老唐从雾气中走来主动参与秘密。这两场戏本身都是充满张力甚至魔力，表演与视听达到了极致。但单从人物上看，老唐对宋佳的迷恋，秦昊对宋佳的爱情，都有着略显粗糙的绝对指向，他们的情感动机异常明确，而宋佳这一角色的游离，虽然仍透露着情欲复杂的个体状态，随后伴随她的社会身份与家庭关系的揭晓，也开始将她本身的游离推向一种性格命运的落实。暧昧与模糊的情欲混沌不再，情感中的理想主义留在社会婚姻关系中，很快流露出一种自恋转向恋他的失真。

当然，不是说在成人关系里对爱情执迷就不存在或不可信，只是当文本由人物内心的微距抽离开向更大的关系临摹，观众不自觉启用另一套感受标准去理解人物。这一种标准里需要更多的现实细节。在《浮城谜事》里，齐溪饰演的情人桑琪对秦昊饰演的丈夫永照高度执着，在剧本的细节创作上，人物本身的底层，无所依靠，使情感成为其出路与寄托的心理变得现实可信。她对丈夫的执着，为得到丈夫的不择手段，与郝蕾饰演的妻子的适时放弃，都透露现实的色彩。

在《风雨云》中，姜紫成对林慧、对阿云的情感态度却因其独特的社会身份以及其余处事细节中出现断裂式的人格冲突。一方面他在自身利益受威胁时迅速摒弃多年情人，拒绝以股份补偿她的情感投入，另一方面他在林慧杀人的麻烦面前主动卷入，绝望亲吻，这种功利主义为己与理想主义为爱在同一个人身上只因对象不同就产生剧烈变化难免使人物显得矛盾，因文本的细节缺失与表演中的不够细致，只能仰仗观众自己的联想去消解矛盾。从宏观上看，排列组合的关系、非常规选择，一旦在情感细节上有所缺失是很容易让观众觉得狗血与奇情的，而一种私人化的选择，或要回归到对人的描写里，通过情感细节的捕捉才能充分解释，任何一种俯就宏大叙事的省略或依托都会让观者产生难以共情的困惑。

很显然，《风雨云》文本创作中，重点已由个体的极致向内转向关系、社会的向外，与此同时创作者却不忍放弃理想化的爱情或者说情欲刻画。爱情这一命题本身变得不再复杂，因背后的推动是环境，由此也沦为了某种标志性的元素。人与人之间本身散漫的张力，投射与抽离之间的暧昧不再是重点，而成了特征。文本经历着交替式的割裂，一方面企图留住爱情中人的极致追求，一方面尝试依靠大时代下人的无差别来驱动情感行为。人物一方面追随着浪漫爱欲，专一纯粹；一方面，被金钱权利充分裹挟，现实市侩。由此人物也显得更符合想象而有失真实。不同于《颐和园》将革命类比情欲的尝试，《风雨云》更像是将情欲贴近时代的选择。时代成了显色，人成了隐色。

在《风雨云》中如果说还能嗅到几丝对于游离散落情状的迷恋，可能是在杨家栋与林慧的深夜对谈，杨家栋与小诺的酒吧门前，杨家栋本身面对当时情境，散发出的思绪情感飘移，充满着种种与他人交织的可能性。但这也仅仅是瞬间，小诺与林慧的游离，随着他们的犯罪而使情感动机脱离纯粹，走向现实的纷杂。

或许，单从娄烨的影像创作来看，《风雨云》透露着创作者极大的生命力与好奇心，这并不亚于《颐和园》《春风》的创作，甚至在视听上有了更深层的累积与进步。摄影上游动快速的手持，夜间室内戏中拒绝布光的暧昧，甚至大光圈下的城市色彩，延续着从《苏州河》开始的摄影与人物之间的私密，在犯罪场景中提供了第三只眼的诡秘，这一切配合故事并不违和，甚至赋予了类型片别样的作者性。但回归到文本本身，却又令人不得不惋惜。放眼娄烨的作品轴线，《风雨云》是大胆的却不能说是灵动或独特，而或许我们也要接受娄烨在创作命题上的新面貌，意味着某种割舍，这或许也是创作者随年龄不可避免的青春荷尔蒙的消逝——类似《春风》中情状的灵动，人与环境、与他人的独特交互，一种不揉杂质的纯粹，或不再复现。

-FIN-

深焦DeepFocus系今日头条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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